从沈从文的《边城》说起

如果从我读过的小说里挑两部最能撼动我的悲剧，我会把《边城》和《红楼梦》一同拿出来。

有人说，《边城》描写的是“田园牧歌”似的中国乡村，观《边城》的笔触，总会体现出一种有别于城市风格的柔美文风——

从前的日色变得慢

车，马，邮件都慢

一生只够爱一个人

这里很可以借用木心的《从前慢》。木心爱着以前的时光，而沈从文未尝不是：那种能流淌在溪水中的日子，那种渔歌唱晚般静谧柔和的夜晚，白塔仿佛能伫立在宇宙遗忘的边缘，和这整座边城一起逃离所有，成就一种标本般的美好。

沈从文是爱着边城的。或者说，沈从文是爱着乡村的。或者更进一步， 沈从文是爱着人性中美好的那一面的，连带着整个乡村 。《边城》作为标题，不仅仅点明的是整个故事发生的背景，更多的可能是一种象征，那种背离整个世界阴暗的完美乡村，类似桃花源般完美。情人永远相守，求助莫不有所回应，水手豁达爽朗而不贪财，城市里稀少的，沈从文在小说里丰富了。

所以在看到结局时候，才会因美好的死亡而大受震撼。

鲁迅说，悲剧是价值的毁灭

在继续谈《边城》前，我们先来看《红楼梦》。

《边城》是田园牧歌，那《红楼梦》就是钟鸣鼎食。大观园富贵了百年，繁华了百年，却在神话般的背景下，由预言般被注定了萧条的命运。当《金陵十二钗》打开的那一刻，一切就被命运注定好了。

整个《红楼梦》给我带来的，是时代下的个人被命运碾压的痛感。

中国其他地方正在如何不幸挣扎中的情形，似乎就还不曾为这边城人民所感受到。

《边城》的这一句话，忽然又把我拉回到了《红楼梦》的悲剧中。 《边城》像是一个乌托邦，却也敌不过命运，沦落在又一个时代里。

鲁迅说，悲剧是把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。无论是田园牧歌，还是钟鸣鼎食。

人是生活在命运里的，大观园逃不过命运，边城也逃不过命运。像是命运一场拙劣的玩笑，越是美丽，越是灿烂，好像也注定越是脆弱，越是短暂。

我很难想象，走向不可逆转的结局前，曹雪芹是以什么样的心情去写下文字，沈从文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去毁灭掉自己创造的边城。

记得以前有过印象，有位小说家（我忘记是谁了）说写到小说的后面，不是我写小说，而是小说逼迫我去继续写，哪怕这个故事让我只能写悲剧。

人类面对悲剧的心情和小说被迫变为悲剧的心情一样，想必是很痛的。因为面对了价值的毁灭，才会清醒的发现，美好的珍贵。

中国背景下的悲剧

悲剧也分等级，我这样认为。

一个震撼人的悲剧，是有一种荒谬感的。 《边城》荒谬在美好中居然能产生不美好，傩送最后出走，翠翠守候在船头，望穿秋水，却只等来一句“这个人也许永远不会回来了，也许明天回来”。这部悲剧里没有谁对谁错，所以才让人的心仿佛塞了一团棉花，痛苦地浮在无奈的悲伤里。而《红楼梦》荒谬在美好和现实的错位，大观园的女子是可爱的，却也敌不过命运，死的死，离的离。黛玉会在众人欢笑时葬花，早已预料到美好的后面是命运张开虚无的大口，等待结局吞噬一切。

贾宝玉出家后，在结局拜了拜，然后如同神话般离开了，仿佛抛开了世俗的悲剧。这与其说是一种顿悟，不如说，作者已经不堪忍受这种悲剧，决定远远地逃离。

两部作品的切入点不同，却都写出了 美好在命运展示虚无后毁灭的终点 。

悲剧最开始在西方成形，以莎士比亚悲剧最为出名。但是看中国，其实悲剧并不比喜剧发达。中国人喜欢团圆美满，哪怕凄美如《梁祝》，最后也要化为蝴蝶超越命运，团聚在命运之外的彼端。喜剧用欢乐去体现价值，那么悲剧就用死亡和毁灭去对比命运的无情。《边城》和《红楼梦》可以算是真正的悲剧，他们都把人在面对世界虚无中的美好和体现出来了。

这种悲剧，是超越了个人的，是属于人类的共感悲剧。 正是适用范围广泛和人类共情基础强，这两部小说才写出了震撼人的力量。

悲剧之后还有什么

看悲剧小说，或许还要看小说后面没写完的部分。

曹雪芹出身落寞贵族，“旧时王谢堂前燕，飞入寻常百姓家”。红楼梦里的场景有多么梦幻真实，对比出曹雪芹本身的悲剧就有多强烈。沈从文早年行军，看过人头落地的场景无数，他能清醒的向往乡村生活，就能清醒地厌恶城市里的糜烂和堕落，并忍受其中的煎熬。可以说，曹雪芹和沈从文不仅仅写出了悲剧，他们本身某种意义上也活成了一种悲剧。小说是生活的写照，思想的歌。托尔斯泰用小说写对人生的思考，海明威用小说写出思想的冰山，沈从文的《边城》则为他自己构造了一座虚幻的避难乡，又不可避免地映照现实，白塔坍塌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。

中国的悲剧很有特色，西方流行史诗的叙述感，东方则把悲剧揉碎在生活中，咽下肚子。曹禺的《雷雨》，鲁迅的《纪念刘和珍君》，麦家的《人生海海》，以至于曹文轩的《青铜葵花》，很多中国悲剧都是来源于方圆10米以内，让人触手可及的。

这种贴近，我认为是很珍贵的。

回到《边城》，沈从文从来没有丧失自己的向往，于是傩送仍然明天可能回来。红楼梦没有灭绝生机，刘姥姥仍救下了巧姐，从此别过。悲剧是人生里一大片的灰色，却总会有一种延续的力量，让人类能从悲剧中走来，又去面对下一个悲剧。

悲剧的背后不是终点，而是新生，哪怕故事不再是同一个人。

==End==